从2012年习总书记提出“中国梦”以来,各行各业都在讲述各自的梦想,再加上司法改革正在不断推进中,对于我这个刚进法院的新人而言,能借着“讲述我心中的法院梦”这个契机结合自身经历做一点关于“法院梦”的浅薄思考,这应该也有点意义。我是90年出生的,按照代际划分算是90后,对同样的事物,每一代人都一定会抱着不同的倾向性态度,这关乎不同的时代背景、家庭环境、教育经历等等因素。对于“法院梦”这个有些宏大的主题,我相信年长的法官一定会有更深刻、更全面的思考,而我也会在往后的工作生活中不断修正自己的认知。
刚走出学校,人总是比较稚嫩,低估现实中问题的复杂性和琐碎性。听过教授对“法治”的激昂陈词,总觉得构建一套好的法律体系可以解决所有问题。大到国家,小到个人,都在法治的框架中运行,井然有序。然而进法院后发生的一件小事,让我认识到法治土壤的重要性堪比法律制度。
我生长在农村,农村社会是个典型的熟人社会,既有互帮互助的情深意重,也是互相中伤、流言滋生的场所。我身边的农村人,是农民、是农民工、是保姆、是售货员,多种多样的角色深深留下时代的烙印。他们在我心里永远是最勤劳、最善良、牺牲最多的人。然而在农村生活时间长,稍微有点观察力的人都会认同我的看法,农村人非常相信权力斗争,他们有一套以权力关系为核心的处世方式。这个权力可能仅仅因为他祖上是村支书、他远房表亲在县城某个局里,等等,情况不一而足。这种思想在爷爷辈、父辈身上根深蒂固,同时也在潜移默化教育着年轻人。事情原委很简单,我大伯和隔壁那户人家有点相邻关系纠纷,主要就是为了门口的通行问题,隔壁07年的时候在我大伯正门口建了个蛮大的厨房,当时也找了村干部,但是这户人父辈都是村干部,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今年,我大伯从电视上看到很多法院的新闻,他觉得他要去法院解决这个事情。第一次去法院,他们说违章建筑是不归法院管的。于是我大伯又去镇上找管拆改的,镇上派人下来后出具证明认可这厨房是经过审批的。我大伯拿着这份证明又去法院,法院受理了这件相邻关系纠纷案件。这本来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何况受理法院也不是我所在的法院,结果前段时间我发现整个村子的人都在议论是我找了法院领导才受理了这个案子,他们说我角色比他们认识的镇干部村干部要厉害。我没有做任何不当的事情,事实上我并没有他们口中的“权力”,我也从来不相信权力斗争能实质性推动社会进步,但我无法说服他们,因为他们的逻辑惯性就是哪个人权力更厉害一点。
我花了好几个晚上思考这件小事,我意识到“权力斗争”思想和法治是冲突的,法治的土壤是相信法律多于相信权力,相信法律多于相信执行法律的人。而这一点并非朝夕可变之事,在我小的时候,村里人起冲突,总是找些年纪大的、有威望的老人来主持公道,有时候也就是喊上村干部调解,那时候没有人会想到去法院打官司,但现在大家对于打官司也不觉得奇怪了。至少这是个巨大的进步,这个进步用了二十多年的时间。那么,也总会有一天农村人热衷讨论的是法律而非权力,我理想中的法治就是这样—相信法律多于相信权力,相信法律多于相信执行法律的人。
法治理想的实现除了法治土壤问题,还有一个关键因素是执行、解释法律的人。这几个月被两个已逝法官深深感动,一位是邹碧华法官,一位是刘文举法官。对于前者,我还是引用一首诗缅怀一下他,“你使许多事情发芽,而自己被冬天拂去如落叶,十二月十日,上海小雨,船到江心,操桨者骤然沉默,耳边只余风声”,邹碧华法官是“生无所息”的实践者(他的书房有上万本书籍),他的禀赋、自律、专注、勤奋是如此完美地结合于一体。他是司法高地中坚,生前一舒志向,身后备极哀荣,应该说邹碧华法官是法律人心中完美的法官坐标。刘文举法官是一名普通基层法官,教书十年,法院二十年,官职不过副庭,级别不过副科,没什么特别经历,但是这普普通通的寻常一生同样震动了我,因为我们绝大多数人都和刘文举法官一样平凡普通,然而在这平凡的一生中,我们若能竭尽自己的禀赋、做个正直、担当、知行合一的人,这也是极为不简单了吧。
这两名法官都是法官中的楷模,我今后应该成为怎样的法官?我可以成为怎样的法官?这个问题不能在真空环境下回答,因为法官也只是最普通的人,一样要面对人生的难。人际关系、职场失意、个人虚荣感,如此这般倒容易排解,但是人真是很难克服体力不支,难抵抗病痛折磨。我虽然这般年轻,却感触颇深,幼时无人做早饭落下肠胃毛病,彼时正意气风发,胃痛袭来,一下子萎靡不振。更何况没有人可以避免,父母渐老孩子未大之时,不断体会深夜急诊室的疲倦。我发自内心地敬佩所有像邹碧华法官和刘文举法官那样的人,更加愿意努力成为他们那样的人。可是人又是那样的矛盾,每一个爱着的人都会理解,宁愿自己的亲人一生碌碌无为换的平安相守。在这样的矛盾中,我选择用梦想去超越人生的难和现实的琐碎。做一名法官,也许一辈子遇不上多有影响力的案件,和普通人一样过着平淡生活,但至少我们在法律这条路上勇猛精进,见证并参与着社会的转型。每个人都只有几十载光阴而已,即便是刚跨过25岁的我,也强烈意识到人生苦短,对于理想中的法治社会,那个人人都“相信法律多于相信权力,相信法律多于相信执行法律的人”的社会,我们都只是接力者,而意义恰恰就是我们每个人跑过的这一段路。
“法院梦”有很多宏大的词汇,但是每一个词汇背后都是一个个具体的微小的个人。当下整个国家都处于改革的深水期,个人面对法院改革当然也有得有失。这当然是最现实的东西,但我觉得没有什么可计较的。以前看到一篇文章写留守儿童,说中国三十年多年的外汇储备,背后有无数远离家乡和家庭的打工者。我自己也是曾经的留守儿童,一年见父母两三次,说起来的确有点悲情味道,但我凭借着父母的打工收入完成了学业,更宏观地看,几代人因此过上了更好的生活。在历史每个进程中,如果我们能横跨一些时间跨度去看,牺牲者和受益者总是一体的。
我们断不可能直接进入理想中完美的法治社会,这一定需要数十代人的努力和付出。我们也断不能以为梦想太遥远就放弃努力,我觉得每一个当下都可能是他人过去曾有的梦想。我不知道这种乐观是不是年轻人的特质,在我看来,梦想才是最真的现实。
巡回法庭 方琦